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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7

两人先找了一个房间“叙谈”。

马天目未及开口,便迫不及待地问:韵清和孩子在哪儿?

唐贤平表情古怪地看着他,轻蔑说了一句:你真的以为,我让你来,就是促成你一家人团聚的?

马天目知他心里所想,随即笑了笑,说,我来都来了,随你怎么样。

唐贤平说,我想和你“谈谈”。

马天目说,你在信中提过,我也早有准备。想谈什么?是叙亲情友情,还是清算你心里的积怨?这样说着,气定神闲坐下来。

当初在上海,我便怀疑过你,只是找不出你的破绽。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,你那时到底从事着怎样的一种工作?

马天目想了想说,上海已经“解放”,告诉你但也无妨。当初我在上海,保护了一批文件,那批文件的重要,应该是你最感兴趣的。可惜的是,你抓来抓去,即便杀了邱老板和小马,也没半点用处,追查不到那批文件的半点线索……这不是你无能,只能说是命中注定。

那么在西安呢?在西安我凭直觉料定,你不只是去做简单的采访,并且盯得你很紧,只是不知道哪里又有疏漏,被你骗了过去。那些绑架咱俩的人,是不是共产党?……还有在南京,我真不知道怎么又会败在你手里。当时,一切都按我的预想进行下去,只是怪我心慈手软,又被你逃掉了。

那些人,自然是共产党……马天目说到这里,摇摇头,自嘲地笑了。那出“苦肉计”,让你受了很多苦,也让我遭了不少罪。那次西安之行,我们俩之间本不该有任何交集,但你太过谨慎,好像我所有心思,都能被你猜到……好在你安然无恙逃出来了,我也按原定计划,如期完成了任务。至于说到南京,我已败在你的手里。就是从南京开始,你让我妻离子散,饱尝不被信任之苦。想到后来发生的那些事,我真的不想再提。

那就真的像你在重庆所说,从那之后你就脱离了组织,安安稳稳做起了你的生意?

是的。

唐贤平“哼”了一声,可据我所知,你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人。你提供给古老板的大批猪鬃,是从哪里搞到的?

不瞒你说,那些货的确是从“八路”那边搞到的。但做生意的目的就是为了一个“钱”字,只要能赚钱,我可不分什么红色白色。只认金子的颜色。

那好!随你怎么说。但这次你来昆明的目的,应该不只是“做生意”这么简单吧!

是你写信喊我来的,我来接韵清回家……

那给杨杰通风报信的是谁?江韵清装疯卖傻,始终潜伏在我身边,是不是受你支使?

这个说法真是愚蠢,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……想当初在重庆,你还曾替我隐瞒过韵清“再嫁”的消息,及至她生病,都是你一家人在照顾。说起这些,我真是感激不尽。至于你说到的什么杨杰,我根本就不认识……韵清在昆明,我远在天津,怎么能将她“支使”。显然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。

你们夫妻俩碰面,串通情报,当时我在街上都看到了。

那天接到韵清,回我住处。我们两夫妻呆在房间重叙旧情,应该不是什么错事吧?

你撒谎!你们夫妻俩是一对骗子,不念及亲情,只顾及自己利益的一对混蛋!可惜我母亲和竺清对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,是你们害了她们,毁了我的事业!

唐贤平脸色铁青,气急败坏站起来,用手不停擂着桌子。

马天目沉默,低头不语。半晌,才开口说:好吧,随你怎么猜疑吧……但你知道吗?韵清中途回去,为了什么?

唐贤平一脸疑惑,看着马天目。

她是听说了航班的事,意识到你可能被骗,伯母和竺清有可能会遭到挟持,才赶回去向你通风报信的。

听马天目如此一说,唐贤平颓然瘫坐在椅子上。这才明白江韵清无故回来的原因。神情不禁变得沮丧起来,一脸痛苦说道:一切都晚了,那时飞机早就起飞了……本来我能杀掉杨杰,还可以同毛人凤讨价还价,把母亲和竺清送回……可现在,杨杰逃走,其他的人也都躲藏起来,如果不追查到隐藏在昆明城内的共产党……我一家人的性命,可全都掌握在毛人凤的手里了。

两人静默片刻,大概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。

马天目忽然冷静问道:你准备把我和韵清怎么处置,还有我儿子?

唐贤平的面颊抽搐了一下,躲开马天目的目光,说,怎么处置,你心里应该清楚。

马天目叹了口气,闭了闭眼,说,你心里,应该对毛人凤恨之入骨吧?但你并未意识到,你和毛人凤在做着同样的勾当。这么多年来,我们虽志向不同,走着不一样的路,但对亲人朋友,我们两个,感情上应是一致的……你处心积虑把韵清抓在手里,并把孩子弄过来,也是想把他们当做筹码吗?难道你不想想,这样做,能使毛人凤把伯母和竺清送到吗?假设他们能获取自由,但他们若是知道,“自由”是用亲人的“禁锢”换来,他们会怎么想?他们会心安理得吗?你的儿子,和我的儿子,他们两个可是骨肉相连的“兄弟”。你不想让他们这么小的年龄,心里便埋下仇恨的种子吧。

马天目一连串的追问,让唐贤平无言以对。

还是撒手吧,贤平。国民党大势已去,依你个人的力量,是无法改写历史的。

唐贤平嘴角浮起一丝冷笑,痴呆呆看定马天目:你以为你打败我了?你以为你是胜利者!

马天目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说,我不是胜利者,你也不是什么失败者。我们只是为了各自的信仰,做着我们信念中所秉持的事——如果我没有说错,你我个人的意愿,都不想让自己的亲人,为我们的事业做出无谓“牺牲”。我们各自追求的,也是最终目的,应是让他们得到幸福和自由。我以老同学的身份请求你,求你放掉韵清和孩子,放他们走。我留在这儿,随你怎么处置。

唐贤平发出一连串癫狂的笑声。忽又戛然止住。他双手捂面,嘴里发出痛苦的低语:

牺牲,牺牲……

江韵清带孩子离开26军军部之前,同马天目见过一面。那时马天目已被扣押起来,手上脚上带着镣铐,被关在一间单独囚室里。

一家人隔窗相望,完成了多年来难得的一次团聚。

起初江韵清仍在说着自己不想离开的理由,她说她要去求唐贤平,放走马天目和孩子。那些令唐贤平感到恼恨的事,都是她一人所为,同马天目和孩子无关。一切的惩罚,都应由她一人承担。

马天目笑着阻止了她,说,韵清,你不要犯傻。唐贤平所能做的,已很让人感到欣慰了。不管他怎么对我,你都不要嫉恨。这是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的事,分不出对错,也讲不明道理。你还是赶紧带孩子离开这里吧……

江韵清泪流满面,将身子抵紧窗口,接受着马天目戴了镣铐的抚摸。

马天目触摸着江韵清的脸,略有遗憾说,只是我们好不容易见面,时间却这么短。有好多话,我还没来得及对你讲……也不知道,以后还能否有机会给你写信。

江韵清把儿子拽过来,想让马天目看一眼。马天目隔窗能够看到。但儿子个子矮,却看不到马天目。江韵清抱了几次,没有足够力气,将儿子托举到窗口位置。

一旁的士兵不耐烦发出催促。

马天目叫了一声:静白!又冲走远的江韵清喊道:韵清,让他以后忘掉我吧!我做过的那件事,不要对他讲啊……

江韵清不断回头。却已看不清马天目隐在窗后的那张脸。只见他张开的手指,想抬起,做出招手的姿势,又无力悬垂下去。阳光打在手铐上,发出冰冷的反光。

江韵清被送回了保安团团部。

按照张秉昌的想法,是将他们母子尽快送出昆明,离开这是非之地。却遭到江韵清的断然拒绝。她执意留下。张秉昌明白她心里所想,却知道若想等来与马天目的团聚,几乎是异想天开的事。

但江韵清却在想——即便马天目会死,她也要等在昆明城里给他收尸。

而她的心里,实则无时不期盼着一种奇迹的出现。

因那种奇迹,确曾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一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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